夜行黄沙道 189
一进九月,天便晴朗起来。仿佛是凄风苦雨都留在了八月里,天天的秋高气爽,天蓝的跟水洗过一样。
便有老人指着道:“瞧瞧,这天定之人,连气象都不一样。眼见着时辰到了,就要云开雾散了。”
市上的流言传了几天,朝堂上该议政议政,该怎么怎么,册封大典还在按部就班,接着便有人开始说那不过一个疯婆子,原是先帝的宫人,宫里时候便妄想着自己做娘娘,进了感化寺没了盼头便疯了,把自己的妄念当成真的跑来敲登闻鼓。
一件事一旦起了风头,接着便有人跟着添油加醋的往上补全。便有人说是南梁的探子潜进来弄事儿的,也有说是柔然人的,还有说是当年天帝剿灭的乌衣社余党,想借机挑拨父子反目,接着便有人说南边有人号称自己乃是当年逃出去的先帝之子,这些个在市井之间纷纷扰扰的传开,人便恍然大悟,这是南梁看着咱们太子英武,想办法来毁他哩——这杀千刀的南梁!早晚有一天打过去,叫他们尝尝玄甲军的厉害!
元洳在自家书房里摸着下巴上刚刚冒出来的两三根胡子,对元澈笑道:“只有他们会用市井流言会写话本子?咱们也学来用用。”
元澈看了一眼他的下巴,道:“六哥紧着些摸,就这么点小毛茬子,再摸两把就秃噜了。”
眼见着大典在即,元灏到底接到了天都的旨意回城。半路上遇上了从大营回来的元湦。两人一路默然,竟然连话都没说两句。
元湦回来便进了宫,元安看着也没多少精神,略略说了两句便打发他走了。
等到元湦走了,元安便吩咐李会成,揭了董风殿的封条。
“凌儿册封太子,乃是天下第一的喜事。朕特准她于远处观礼。”
元安冷笑了一声。
“朕该叫她好好瞧瞧,凌儿怎么戴上她日思夜想的冠冕,成这天下之主!”
话里话外的小心试探,心里没有鬼,怎么不敢正大光明的问?
九月初三,有消息从城西大营传入宁王府。
“大军调动。”
“可。”
一名不起眼的家仆离了宁王府,出了城门约三四里地,往一个路边茶摊子上讨水喝。
那一旁坐着歇息的一名兵士装扮的,见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,便起身扔下茶钱离去了。
张小舟。
宁王府中,元澈问元凌道:“老八是疯了?”
“没疯。”元凌手指点了点书案,“册封大典要羽林卫拱卫安全。城中常卫不够,都是从城南调动来的。他把张旺调过来,名正言顺。现在不过是叫孟贝将大军从大营带往城外,造成兵临城下之势。到时候张旺在里面领着人,孟贝在外头围城,里应外合,咱们便叫他夹在中间了。况且,他这回要把城南全调上来,加上城内的的,谁有这么多的兵力和他对抗?到时候城门一开,你我皆为鱼肉了。”
“他……”
“父皇病体沉重。我虽处理日常,到底名不正言不顺。但是册立完太子,太子监国便不同了。”元凌轻轻摸了摸下巴,“我和他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我不在朝,这矛盾不大。而今我在朝他在外,暂也没起什么冲突,可城南大营是什么地方,我若上了台,怎么可能把兵权交到他手里。他若撤了兵权,入朝之后我们之间必然是要水火不容的。他朝中的势力经了通敌那一场,快叫父皇砍干净了,入朝也没了臂膀,又能干什么?”
“这是他最后的时机。”元澈道。
“城中原本流言四起,若父皇暂缓太子册封,那他还能想想别的法子。”元凌道,“父皇不为所动,他便一点旁的法子都没有。不趁着兵权还在手里拼死一搏,难道还要束手就擒?”
“可是,”元澈皱了眉头,“若是他私调了营兵,父皇那头……”
“父皇若是知道了,必然要行动。”元凌沉吟着道,“怕是父皇自来对大营掌控不严,又卧病这些时日,并没有得到多少消息。”
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元澈问道。
“父皇既然把城南的兵权给了老八,就该想到有这一天。”元凌道,“无妨。父皇要是掌控不了,还有我。”
他拍了拍元澈的肩。
“老八要是真能封锁住了父皇那头的消息也无妨。”
“还有我。”
我不点头,城南他一个人都调不动。
九月初六,大吉。
元安叫李会成等服侍着,换上天子衮冕。
“头一回,事儿都给老四去办了。”元安道。
“陛下该放心殿下的。”李会成将衣裳整理了,低声道。
“黄玉那头有消息了?”元安问道。
“不出殿下所料,查到了乌衣社的踪迹。”李会成道,“黄玉说是还要接着往下追查,桃夭是乌衣社的人无疑,仿佛还是个长老。”
“倒是藏的深。”元安说着,便见凤衍从外头进来行礼。
“陛下,时辰快到了。”
元安扶着李会成有些吃力地站起来。
“走罢。”外头的步辇等着,一路将他抬到奉天殿前。
因着天帝行动不便,步辇直抬到了祭台之上。元浈与元澈上前将元安扶下,往矮几上端坐。
元安摆了摆手,叫人将矮几撤下。
该有的礼,要有。
主持的凤衍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元湦,高声道:“始——”
元安看着一步一步从下首走上来的元凌。
这是他的亲手养起来的孩子。
一步一步走上高台,走到他的面前。
“祝——”
元凌率百官跪倒。
元安扶着手边的元澈与元漓。
他行动不便,只能由元进代祝。
但他站着,竭尽全力的站着。
看元凌率领文武百官,在主祝官的指挥下三跪九叩。
祷祝上苍祖先。
从今往后,他便将这大魏江山,交到这个孩子手中。
元凌在他的面前重新跪下。
元安推开扶着自己的元浈。
“储贰之重,式固宗祧,一有元良,以贞万国……”
凤衍的声音重新响起。
元安的脸色变了。
他想起自己的梦。
“……上柱国宁王元凌,器质冲远,风猷昭茂,宏图夙著,王迹初基,经营缔构,戡翦多难,征讨不庭,嘉谋特举……”
是了,就是这篇诏书。
元安低下头。
元凌仍旧跪在他的面前,他看得见他头上的冠冕。
不。
他不想杀他的。
这是他的孩子。
凤衍的声音渐渐远去。
“……彝章载叙,遐迩属意,朝野具瞻,宜乘鼎业,允膺守器。可立为皇太子。所司具礼,以时册命。”
元安盯着元凌。
凤衍将诏书宣读完毕,旁边便有一小宦捧着托盘上前。
换下皇子冠冕,戴上太子冠。
便在此时!
元安看见那小宦突然抬头。
“你!”元安大惊。
匕首!
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拖着毫无知觉的手脚,猛地扑向元凌。
元凌已觉察出不对劲,一抬头冷不防被元安扑在地上。
“父皇!”
那小宦一击失手,立刻将匕首拔出,接着又狠狠扎下。
元凌被元安压在身下,生怕一动扯了伤口,一面伸手揽过去捂住伤口,一面将他小心翻过去。
一片惊呼声中那小宦又冲了上来!
元凌一脚狠狠踹了上去!
“捆了!”
那小宦被踹出四五丈去,趴在高台的边缘,嘴角的血烫出来,一动不动了。
元漓躲在人后面,这才知道,当初父皇说元凌不过和他闹着玩是个什么意思。
要真下手,他早死了。
高台上下的一片混乱中,无人注意到元湦悄悄后退,有黑色战甲的兵士从宫门外涌进来。
元澈看了元湦离去的背影一眼,没有说话,又看了元漓一眼。
那行刺的小宦,就是元漓身边那个贴身的侍卫。
“父皇。”元凌按着元安的伤口,“您撑着点,太医一会儿上来给您包扎了再挪动。”
“你……”元安看着他,“可……伤着了?”
元凌的眼圈红了。
“父皇……”
“好……”元安放下心来,这才昏死过去。
他的梦总归不是真的。
“父皇!”
李会成上前扶住元凌。
太医匆匆上来,将伤口先包扎,再将元安挪动到长凳上去,便叫先送回后宫。
“元凌!”
台下突然有人高声呵斥。
“元凌!前日有人挝登闻鼓,告你混淆皇室血脉!诸位御史大人上书请奏查明真相,你留中不发,意图掩盖!我等意欲面见父皇,你却以父皇病重为由,阻碍我等!今日终于得见圣言,我本以为,或是传言都是假的!然而你丧心病狂,竟在这太子册封大典之上,意图夺位弑父!今日,本王要替天下,除去你这个逆贼!”
元凌看向台下。
元湦的身后,是一排排的兵士。
他看了一眼台下的文武百官。
高台十余丈,台上发生了什么并没有多少人知道。
元湦,又一次朝他身上,泼了一盆污水。
元凌低头看了一眼昏迷的元安。
他推开李会成,慢慢站直了身子。
元漓看了一眼元凌,悄悄朝元凌那头走了一步。
元澈轻轻咳了一声。
元漓停下了脚。
他看见元澈在盯着他。
他在盯着自己。
“送父皇去承天殿。”元凌吩咐。
“是。”
长凳慢慢抬下高台,元湦挡住了去路。
远远观礼的命妇之中突然又一人越众而出。
无人敢拦。
她站在元湦面前。
二十年,元湦印象之中她都是冷漠疏离的深宫妇人。
他知道自己错了。
他知道母妃为何害怕了这么多年。
战将连凤玉。
“滚开。”
她只有两个字。
元湦抬头。
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元凌站在高台之上,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。
不,不是俯视着他。
元凌俯视着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,俯视着他身后的兵众。
俯视着他脚下的蝼蚁。
这不是他认识的元凌。
元湦分辨出来了。
他身后的兵士,他身侧的文武百官,被远远的高台上的那人的气势压的喘不过气来。
他几乎能听得见他身后兵士,他身后将领沸腾的血。
奉天殿前几千人,寂静无声。
这不是宁王元凌,不是四皇子元凌。
战神元凌!
这是战神元凌!
“父皇予你城南兵权,是要你私调营兵逼宫的?”
元凌看着高台之下的众人。
他要解释自己并没有弑父?
他不需要解释。
胜者王侯败者寇。
“玄甲军何在?”
元凌问道。
他高声喝问!
“玄甲军何在?!”
玄甲军何在?
玄甲军何在?!
那一支,他一手调教培养,死生追随的玄甲军,何在?!
玄甲军何在?!
“玄甲军在此!”
元湦身后,有人的应声中透着激动。
“玄甲军在此!”
张旺、孟贝大声应道。
高台之上,是他们死生追随的殿下!
军中恶鬼,元凌殿下!
“玄甲军在此!”
张旺所率部将之中有人大声应道。
卑下在此!
“玄甲军在此!”
“玄甲军在此!”
玄甲军何在?
在城南大营将领之中,忠心耿耿,追随宁王殿下!
在散落在大魏各军营的将领之中,忠心耿耿,追随宁王殿下!
大局已定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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